
兰亭修禊图
有人说,亭是中国建筑物中无实用价值却又最为奇妙的空间。确实,亭子是中国文人独属的小巧建筑,也是中国古代建筑中形制与功能保留最为完整的建筑类型之一。亭以有顶无墙为基本特征,造型变化多样。明代造园家计成在我国第一本园林艺术理论专著《园冶》中写道:“(亭)造式无定,自三角、四角、五角、梅花、六角、横圭、八角至十字,随意合宜则制。”亭的功能、造型,随着时代更迭而不断变化。
《说文解字》释“亭”,“民所安定也”,汉代刘熙《释名》以“停”训“亭”,认为亭是人停歇聚集的场所。亭子出现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最初用于军事防御,因需容纳士兵宿营生活起居,早期的亭建筑体积较大且多建在高处,形似堡垒。亭子依功能分为“旗亭”“市亭”“都亭”等。亭还是秦代地方一级行政区划,汉高祖刘邦早年就是沛县泗水亭长,相当于村一级行政长官。
设置在交通要道的亭,效同驿站,作邮递、停歇之用,亦称“邮亭”“驿亭”“亭传”。汉代之后,官用驿站“亭传”逐渐被更为常见的“路亭”取代。民间交通要道、村口或路旁均设亭,江边也设渡亭,以备旅人停歇之用,或是作别亲友、迎接宾客的特定场所。南京市栖霞区幕府山东北角,坐落着“万里长江第一矶”的燕子矶,是古代重要渡口,此处有名亭矶顶亭。康熙、乾隆下江南均泊舟于此,在亭中观金陵盛景“燕矶夕照”,乾隆还题书“夜晚登临,水月皓白,澄江如练”。
早期亭子是四方形木构建筑,常以草或瓦为顶。随着时代发展,亭子的形式与构造,依据功能和周围环境需求变得复杂多样。亭子从双层、以高台为基、近似于楼的建筑群组,转变为单层单体建筑。园林与皇家苑囿的亭多有围栏或窗,可供居住或宴请宾客之用。亭的建造材料多取茅、竹、木、石,苏州拙政园尚存之前主人所建造的茅亭,在山水花园众亭中傲然独立,表达园主淡泊之志。亭可建于竹林,亦可在山巅,位置依据地势环境灵活选择。《园冶》中写道:“花间隐榭,水际安亭,斯园林而得致者。惟榭只隐花间,亭胡拘水际。通泉竹里,按景山颠。或翠筠茂密之阿,苍松蟠郁之麓。”
魏晋至隋唐,亭子的建造数量激增,一度达到了“无园不亭、无亭不园”的程度。据《水经注》与《洛阳伽蓝记》记载,最早在园林中出现亭是北魏时期,此时社会动荡,战争频发,佛教盛行,文人雅士向往自然,寻求心灵解脱,产生了返璞归真的思想。隋唐之后亭子的发展,极大拓展了这一建筑的空间功能,《宋史》中载,宋徽宗“叠石为山,凿池为海,作石梁以升山亭,筑土岗以植杏林”。在皇家趣味影响下,士大夫群起效仿,建造了众多园林景观。文人士大夫逐渐参与到园林的修建当中,亭卸下防御与驿站的实用功能,开始转向供人来往停歇、观赏游玩的精神功能。
与陂渚、江河、竹林、枯石相结合,增加了亭子的社交礼仪、宴饮游赏功能,自此亭子开始成为中国文人与雅集文化的建筑符号。由文人、画师参与的园林,主要是为了放松身心而建,此时的亭子建筑多有风雅之意,供文人士大夫游赏赋诗之用。白居易《闲居自题》诗中云:“波闲戏鱼鳖,风静下鸥鹭。寂无城市喧,渺有江湖趣。”在他的洛阳履道里别业,修建了中岛亭、琴亭,还有乐童于中岛亭中奏乐,极尽风雅。
自宋代起,商贾或官宦常邀请好友、文人、画师于亭中雅聚,作饮酒、和诗、品茗、抚琴的风雅活动。《亭引》中收录了百余篇亭记,其中就有王羲之《兰亭集序》、欧阳修《醉翁亭记》《丰乐亭记》、苏轼《放鹤亭记》等。刺史欧阳修与民同乐:“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亭成为他表达人生追求、人格志向的物象,而亭记描述的内容也已远超建筑物本身。亭子的存在不仅是为观景、停歇、雅集,文人的喜好与情感,也让亭子逐渐成为一种显著的文化符号。
在中国山水画中,亭子是文人雅士寄托情怀的载体,是营造画面意境的符号。山水画中点景亭子多为独立建筑,与远山、幽林、小桥及浩渺湖水相映衬。如李公麟、文徵明等人以王羲之兰亭集会为精神内涵所作的《兰亭修禊图》,北宋赵士雷《荷亭消暑图》,明代沈周《东庄图》《容膝斋图》,以及清费丹旭《湖亭雅集图》等。费丹旭的《湖亭雅集图》以近处大量留白来强调视觉中心,即雅集之亭与亭内所发生的事,亭内可见五人,根据题跋,画中一人为亭中雅集的召集者、官至广西知府的黄子湘,还包括画家费丹旭本人,其友康甫、秋韶、滋伯等。他们有人凭栏交谈,或三两相对沉浸式观景,亭外一童子怀抱物品而行,似乎在给亭中之人送玩赏的书画或家藏之物。
画中之亭看似是建筑,实则也是文人精神栖息之所。古人爱亭,在于亭子可作为人与自然沟通交流的媒介,其顶为天、基为地、柱似人,人入亭便与自然成为有机体,亭中人乐于其中进行交游活动、驻足远眺。亭子独特的建筑结构和开阔的视野,扩大了驻足之人的情感空间,让人在有限的空间里容易对宇宙的无限生发出丰富联想。(樊克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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