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京都知恩院藏《牡丹图》

朱瞻基壶中富贵图
宋代的绢素之上,牡丹从不是单纯的图像符号,而是被笔墨赋予灵魂的美学载体。彼时,牡丹因“花中之王”的雍容成为朝野追捧的意象,而在宋人笔下却褪去浮艳,沉淀出雅致清逸的风骨。无论是工笔重彩的细腻勾勒,花瓣层叠间晕染的光泽如凝脂流韵,还是水墨写意的寥寥数笔,墨色浓淡间自有疏朗意境,宋画都将牡丹的丰姿与神韵,定格成跨越千年的视觉盛宴。
日本知恩院藏有一幅宋代《牡丹图》,画上共12朵盛放的牡丹,尺寸超大,花色各异。盛花器皿是一只类似簋的金色青铜器,器形圆满端庄,纹饰线条饱满,连拉环都被画成满圆,材质似为青铜,也可能是金。花朵插放与花器呈“品”字偏圆形布局。细密的绢丝虽已褴褛,但其静穆而雍容华贵的气质仍令人震撼——它是传世牡丹图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幅。
这幅画没有落款和印章,缺乏直接证明身份的“有效证件”,故少有人能说清其陈年往事。但其细节独特而丰满,纵使后世艺术家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杜撰出如此天衣无缝的完整性。从诸多线索推断,它应出自宋朝名家之手,定制者或为身份非凡的官员,甚至可能就是某位皇帝。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冬天,澶渊之战进行到生死存亡之际,大将高琼几乎是架着真宗临阵督战,枢密院事冯拯大声斥责高琼无礼。高琼怒目圆睁,冲冯拯吼道:“你来赋诗退敌啊!”在高琼和宰相寇准的努力下,宋朝最终获得胜利,并迎来了文官主导的时代。战争结束后的第三个春天,宋真宗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赏花钓鱼曲宴”,他带头赋诗并要求群臣唱和。
“赏花钓鱼曲宴”始创于太宗朝,根本目的是“崇文抑武”。活动内容有赏花、钓鱼、射箭、赋诗、宴饮等,文在前、武在后,凡有一定品级的官员均须参加。活动定于每年牡丹盛开时,多在农历三月或四月,赋诗是核心环节:皇帝率先作诗,群臣唱和;或由皇帝出韵,官员依韵创作。为检查诗作质量,皇帝有时当场点评——写得好的人会因获得褒扬而欣喜,写得差的会因遭训诫而窘迫。诗作完成后,皇帝命人收集刊印,人手一本传阅。因此,对不善文辞的官员而言,这无异于当街示众。为保全颜面,他们千方百计推辞。但皇帝正欲借此敲打他们,督促其修习文事,故写好牡丹诗成为当时朝臣的必修课。
宋真宗还特别关注牡丹中的祥瑞之花,因崇信道教,他视奇花异草为天降祯祥。哪些牡丹堪称祥瑞?并蒂、花色奇异、尺寸超大者皆是,知恩院的《牡丹图》悉数吻合。每逢宫苑出现此类牡丹,真宗便命大臣题咏。相比写诗,作赋难度更高,需以繁缛辞藻发微言大义,非才高学富者不能胜任,名臣夏竦正是此中翘楚。
夏竦出身寒门,天赋卓异,位列中枢且常为牡丹撰诗,故格外留意相关掌故。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年),赵匡胤之婿魏咸信去世,夏竦奉敕撰墓志铭。稽考事迹时,他发现魏咸信曾获一丛名贵牡丹,每朵花皆千叶,花色艳异祥瑞,遂进献岳父赵匡胤。赵匡胤大喜,命人将花插入金壶,置于玉盘,并召画家黄居寀图写此景。画成后,赵匡胤赐予永庆公主,也就是魏咸信妻。插花的金壶为特制器形,明宣宗《壶中富贵图》所绘牡丹亦插于壶中,不过并非金色。宋太祖金壶颜色与知恩院《牡丹图》的青铜器盆相似,材质或铜或金。夏竦闻知此事,即遣人打听画作下落,得知仍在魏府,掐指算来至少存世40余年。他感慨戎马出身的太祖竟有此雅好,遂将此事写入墓志铭中。
尽管有人每逢雅集便才思滞涩,却仍以能参加活动为荣——这既是地位的象征,也是朝廷对其才学的认可。况且宦海风波难料,长伴君侧者几何?所以这令人头疼的牡丹诗会也显得弥足珍贵。夏竦为魏咸信撰墓志铭数月后,就因治家不严之罪外放,蹉跎多年。待其返京时真宗已逝,少年天子仁宗继位,皇太后刘娥垂帘。这年恰逢宋仁宗守孝期满,朝廷重启“赏花钓鱼曲宴”,规模逾前,惜夏竦尚在返京途中,未能与会。
仁宗自8岁起便随父参加“赏花钓鱼曲宴”,对流程了然于胸。次年春,景灵宫现双头瑞牡丹,此处是奉祀黄帝及赵宋先祖的圣殿,真宗在世时极重视其祥瑞。每逢景灵宫出现瑞牡丹,必命人赋诗,命画工绘画。此次双头牡丹再现,仁宗循例命大臣作诗写赋,夏竦以“双枝合干者,两宫共治,永安宗社之符”为主旨作赋,深得皇太后嘉许。仁宗又命取出历年所绘双头牡丹,令馆阁众臣赋诗。若说“赏花赋诗曲宴”在太宗时期尚显生硬,至仁宗朝则演变为含蓄蕴藉、润物无声的教化。
仁宗自幼按皇位继承人培养,深谙祖父设宴的本意,执行时不仅一丝不苟,有时还会主动制造“考题”以强化效果。有一年农历三月,后苑牡丹正艳,20岁的仁宗择吉日举行“赏花钓鱼曲宴”,流程上多与往年相同,只新增一项:至清辉殿赏唐明皇山水字石。仁宗突然当场命题,要求众人现场作诗,面对新题目,不善作诗者顿时窘迫,他们积攒的“万能句”全然无用。仁宗却不罢休,命众臣署名录诗,交付中书考评优劣。夏竦作为中书骨干且诗才出众,自然是主评,一番操作后,竟有官员因诗劣遭贬。仁宗此招立竿见影,许多官员比真宗时期更愿潜心读书,所以在仁宗朝涌现大批“多边形”官员——他们既有文集著述,还在工作上展现专长,为宋代文化的辉煌奠定了根基。
在北宋几朝皇帝持续推动下,牡丹文化空前发展:牡丹种植规模扩大,研究专著迭出,士大夫以牡丹诗唱和,许多珍稀牡丹被大量图绘——或饰于屏风,或置于案头,后世经典牡丹绘画主题“玉堂富贵”即肇始于此。牡丹终脱唐代的脂粉气与庸俗的富贵气,成为文人士大夫案头上当之无愧的“百花之王”。北宋嘉祐六年(1061年)三月,春和景明,后苑牡丹竞放,年过半百的仁宗举办了此生最后一次“赏花钓鱼曲宴”。体弱多病的他如往常作诗命和,两年后,仁宗病逝,延续了80年的“赏花钓鱼曲宴”逐渐落下帷幕。
宋哲宗即位期间,在多重因素交织下,这项延续一个多世纪的盛事最终在皇太后高滔滔手中废止,无数类似知恩院《牡丹图》的绘画作品也长锁宫闱,湮灭于历史长河中。耐人寻味的是,废止“赏花钓鱼曲宴”的高滔滔正是宋初大将高琼的曾孙女。
宋代文人以“格物致知”的态度观花,于牡丹的俯仰开合间,窥见自然的精妙与人文的情怀。它既承载着对盛世太平的期许,又暗含着文人雅士淡泊自持的心境,在浓淡相宜的笔墨里,平衡了富贵气象与清雅风骨。这份独有的审美意蕴,让宋画中的牡丹超越了物象本身,成为中国古典绘画中不可替代的经典。(陆琦)
(责任编辑:卢相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