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梨乡同川 王坤摄
前几日偕友前往同川梨乡,一起攀高坡、钻深沟,品味清代诗人王佩钰的“十里香风吹不断,万株晴雪绽梨花”,深为这位道光年间知崞县事的云南人所折服。众人一时兴起,欲寻一处人文景观探访,我便举荐了北社村,于是小车疾驰,朝宏道镇驶去。
北社村分东西两村,西村梁姓与东村李姓皆为古崞邑的名门望族,存“西有梁尚书,东有李都堂”之美誉,现属定襄县。北社东村的李姓一族,在明清两朝人才辈出:共出5名进士、8名举人、30余名诸贡,不仅官声显赫,更以清廉政声传扬乡里。
岁月荏苒,往事如烟,但身临其境者,难免生出怀古之思、兴亡之叹。我们常觉历史主脉绵长,难窥幽微细节,却又深知历史如镜,转瞬便能将千百年变迁清晰映照眼前。怀着这份感慨,我们对北社东村之行愈发笃定。
一
距宏道镇不远处,一座古老城堡赫然出现,城堡紧倚尧元山,坐北朝南,面向同河。褪去城砖的土墙不复当年雄浑伟岸,裸露的墙体也尽显沧桑,唯有城门大体保留着肃穆原貌,历经风雨侵蚀仍透着刚毅。门洞上方嵌有一方砖雕巨匾,“都御史第”的字样清晰可辨,辉映着昔日的荣耀与气派,令人肃然起敬。“都御史第”高耸的门楼外,原设有长方形瓮城,如今仅存残破的土墙与坍塌的门洞,门楣上曾悬挂的“迎熙”匾额也已无踪迹,仅留
梨乡同川王坤摄砖嵌痕迹尚存。此处的“都御史第”即指李楠,明万历年间进士,曾任陕西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赠兵部右侍郎。他在任期间,清介公正,劳苦功高,“朝廷特以玺书褒之”。
李楠的曾祖父李瓒,字重器,明弘治年间进士,官至苑马寺卿,致仕归乡时,“行李萧然,人称其贤”。李楠祖父李本立是明正德年间举人,任直隶景州知州期间“士服其教,民怀其德”,百姓还为他修建生祠以表感念。受曾祖、祖父的熏陶,李楠学问精纯,为政清廉,本可凭借家学渊源与自身品行仕途坦荡,然而彼时的明王朝怠政局面渐成常态,导致身为文官的李楠对升迁渐失兴致,知命之年便毅然辞仕归乡。
从此,同河畔多了道闲适身影,时常可见一老翁戏水弄草,那便是归隐后的李楠。远离朝堂纷争,让他有更多时间静嗅孤本墨香、细赏金石古玩,或邀三五老友,前往附近的洪福寺拜谒佛祖,闲话浮生。在恬淡悠然的乡野生活中,李楠还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四六稿》《蝉鸣集》。旧志中收录有李楠的《天涯晓雪》一诗:“天边巉削一峰青,不与诸山并列形。白雪满空峰独晓,孤标万古秀滹汀。”这首描摹天涯山景致的诗作,至今仍被原平文人吟诵引用。
二
走进古城,仿佛能窥见历史深处的灵魂光影,触摸到主人的生命温度。城门洞内,昔日满铺的巨石仅余一小截,石面上留着两道深深的辙痕,登城拱门早已封堵,堡内遍布新建房舍,想寻觅旧迹已颇为不易。沿主街漫步,一处破败祠堂映入眼帘,殿内昏暗阴沉,墙面无彩画点缀,中间摆放着一张供桌,桌面有厚厚的尘土。转头望向祠堂院落,满地瓦砾与荒草,朝南的一堵墙不知何时已然坍塌。面对这般景象,人不由心生怅惘。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下祠堂石阶,有村民告知后院还留存着当年的“圣旨楼”,众人决定前去看看。
在紧靠北侧堡墙的一户人家院内,我们见到了“圣旨楼”遗迹。楼阁早已损毁,原本被遮蔽的高大堡墙裸露在外,原来规整的石阶也变得松散歪斜。大家小心翼翼迈上台阶,推开暗门,内里是东西走向的砖券长窑,东西两侧各有一处拱形瞭望孔,室内因此不算昏暗。只是整座“圣旨楼”遗迹仅此而已,再无其他旧物留存。岁月流转不息,繁华旧梦虽远,所幸山水依旧,后人似乎仍能隐约听见李氏先人铿锵有力的话语。于是,伴着一抹余晖,我与友人缓步穿行古城,试着解读李氏望族的兴衰过往。
李翘生,字挺之,李楠曾孙。他自幼聪敏好学,虽为宦门后裔,却因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不得不开设私塾谋生,以此侍奉慈母、抚育幼弟。即便身处困境,他仍“博极群书,泛滥百家”,所作诗古文辞直追先贤。熟知翘生者皆劝其走科举之路,奈何命运多舛,“十荐不售,竟以明经终”。
李燕生,字华宸,李楠曾侄孙,是李氏家族中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十二岁时便“以经术自期,读昌黎有纯”,康熙年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然其生性恬淡,不乐仕进,在翰林院任职期间,“讲贯经义,阐扶微奥,一时推为儒宗”,后以患病为由辞归故里。回到家乡,李燕生潜心钻研性命之学,手不释卷,并将居所命名为“易在”,自号“易在翁”,著有《易集》。
李徽,字元伦,李燕生之子,雍正年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历任监察御史、晋佥都御史。他生性嫉恶如仇,故得罪了不少奸佞之徒,屡遭暗算,最终“落职还京,授仓场监督”,乾隆初年才得以官复原职,卒于任上,著有《桐溪文集》《原本堂文稿》传世。
三
在古城中寻觅遗迹时,我想起作家夏坚勇先生的话:“对于任何一个人物或群体来说,历史评价总是有时限的,而道德评价却有着相当久远的超越性。”纵观世事沧桑,宦海沉浮,命运莫测,富贵无常,谁都难免有马失前蹄之时。而能令人肃然起敬、不因时光流转而消逝的,从不是官位高低、职权大小,而是一个人的气节。“气节”作何解?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曾子云“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孟子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简言之,气节是一个人的骨气,这份人格魅力与精神力量,如刀刻斧削般千古不朽,久而弥坚。
北社东村李氏一族虽未以“高节”名满天下,但其“崞阳三凤”的事迹却不可不提。“崞阳三凤”即李景时、李旦时、李勖时兄弟三人,同为李楠之侄,皆有舍生取义的壮怀之举。
李景时,字行可,号元麓,崇祯年间以岁贡身份出任山东济南府通判,其孙便是前文提及的李燕生。他“勤敏干济,为上官推重”,济南城破之际悲叹“吾职在守土,殉国难辞”,遂服毒自尽,后入祀忠义祠。李旦时,崇祯年间贡生,顺治年间,乱贼自应州进犯定襄,途经同川时肆意劫掠。李旦时组织乡勇奋力抵御,预先抬来棺材明志,誓与乡土共存亡。奈何贼寇势众,李旦时壮烈牺牲,嘉庆年间获赐谥号“忠烈”。李勖时,崇祯年间贡生,顺治初年,五台山贼寇啸聚山林,所到之处劫掠一空。李勖时率乡勇严密布防,巧用计策擒获贼首,贼寇群龙无首,不敢再侵扰村落,一方平安得以维系。
“崞阳三凤”舍生取义的壮举至今令人感佩不已,遗憾的是,我们在古城中竟未寻得一通记载其事迹的碑铭,难免令人扼腕。所幸城后面的洪福寺内,存有清康熙年间《重修洪福寺正殿碑记》一通,其中清晰记录是由赐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李燕生撰文,若这是李氏先人留存的唯一文字记载,珍贵程度不言而喻。
文物古迹本是各时代人类文明的鲜活见证,其承载的文化只要积淀足够深厚,无论留存多寡,皆能彰显独特魅力。正如俄国作家果戈里所言:“建筑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都已缄默的时候,只有它还在说话。”告别北社东村时,我再度回望古城,心绪愈发复杂,既有对其厚重底蕴的依依眷恋,又有因不忍目睹眼前颓败而急于离去的怅惘。当年交辉的星月、清脆的更鼓,早已随古城高墙上的野草一同远去。眼前的建筑宛如一位白发老者,静静伫立在悠远的同河畔,恬淡地守候着岁月,也守候着未曾远去的文明印记……(杨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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