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忻州市博物馆中,陈列着一件珍贵文物——《李克用墓志》,全称《唐故河东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兼中书令晋王墓志铭并序》。这方青石墓志,记录着后唐王朝奠基人李克用的生平,也镌刻着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墓志的出土与收藏,使人们得以从坚硬的石面上,重新触摸唐末的荣光与悲壮。
墓志由志盖与志体两部分组成,青石质地,制作极为精良。志盖为覆斗形,底长92厘米、宽81厘米,中刻“晋王墓誌”四个篆字,四角饰团花与鸳鸯,周围刻八卦,并辅以缠枝花纹。正文纵39行,共1391字,内容除个别字模糊外,保存完好。撰文者为卢汝弼,唐末著名文学家,字子谐,范阳人,卢纶之孙。卢汝弼才华横溢,进士出身,官至祠部员外郎。唐室倾颓时,避祸客游上党,后受李克用署为节度副使。李克用病逝太原后,其子李存勖继位,奉葬父于代县阳明堡。卢汝弼以其文才与身份,奉命为王撰志。墓志内容以散文叙事,起首书官职、作者名衔,继而叙述李克用生平事迹:自祖籍沙陀部落起,少年随父征庞勋、镇黄巢、抗朱温,立下赫赫战功,后受封晋王,镇守河东之盛。末尾以四字铭文结篇,总结其忠义与英烈之气。
李克用,沙陀族人,其祖先自唐太宗时世代效忠唐室。李克用自幼英勇好武,年十五随父出征,镇压庞勋起义时功显军中,号“飞虎子”。唐乾符年间,因云州军乱而崛起,被任命为大同军节度使。此后平黄巢、镇河东、抗朱温,成为唐末最强藩镇之一,唐僖宗赐封为晋王,号“河东之虎”。李克用死于后梁开平年间,其子李存勖继位,灭后梁称帝,建立后唐,追尊父为武皇帝,庙号太祖。自此,李克用虽葬于代州之地,却成为后唐国祚的开端。《李克用墓志》正是在这段王朝更替的节点上完成的,它既是一篇悼文,更是一份政治宣言——铭文中强调李克用“扶唐定乱”“威怀四夷”,堪称研究唐末五代政治格局与藩镇体制的珍贵实证。
古朴庄严与隶意相融
《李克用墓志》的书体为隶书,但其结构与笔意中已隐约显露出楷书的法度,体现出唐末书风由碑版厚重向楷化端整过渡的关键特征。整体书势端庄凝重,字形方整稳健,笔画宽博而不失节制,波磔起伏却不张扬,显示出书写者深厚的功力与沉稳的气质。用笔以中锋为主,线条敦厚而含蓄,墨势充盈而不滞重,横画略带波势,竖画挺拔劲直,转折处多呈圆势而非方折,显示出唐代中晚期碑刻柔中带刚的审美取向。这种“圆中寓方”的笔法,使全篇既具汉隶的古意,又具唐楷的端整,恰处于隶楷交融、古今交汇的风格节点。
章法布局方面,墓志铭整体匀称疏朗,行距宽裕,欹正得体,字与字之间保留适度的空间,形成静穆而不板滞的视觉节奏。全文千余字,无一处草率或懈怠,足见其刻制之精良。通篇气息凝重平稳,呈现出典型的“金石气”与“士大夫气”并存的格调:前者体现在刀笔所成的棱角、力度与金属质感;后者则蕴含于文字的文雅与克制之中。这种双重气息的融合,使其既具文人笔意之雅,又不失官方碑志的威仪与厚度。
从风格源流看,墓志铭承续了东汉隶书的笔法特征,仍可见“蚕头燕尾”“波挑分明”的传统笔势,但同时又吸收了唐楷的匀整法度与规矩精神,体现出碑刻书法从“古质”向“法度”的演变。与早期碑刻相比,其线条收敛,结体更趋整饬,笔画间的顿挫关系更为清晰,这正是唐末隶书趋向规范化的表现。可以说,此志处于隶书由碑刻形态向书写形态过渡的关键阶段,其笔意之成熟,反映出唐代书学体系在官方文书与墓志领域中的深层渗透。
虽然此碑未署书者姓名,但从整体风格观之,其书法功底深厚,刀笔气息精熟,章法谨严而富条理,显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与《颜勤礼碑》《信行禅师碑》等同类作品相比,此碑少了几分文人书法的恣肆与个性,却多了一层肃穆与威严,更具“王者之铭”的意味。碑刻外缘的缠枝花纹、团花、八卦纹饰,与隶书正文形成了文字与图像的复合空间。雕饰线条与书法笔画同源于刀锋之功,线刻的流转与笔画的转折相互映衬,呈现出雕与书相互渗透的艺术特征。这种“书中有雕、雕中见书”的融合,使墓碑在视觉上更具整体性与象征性。
此外,《李克用墓志》的书法气息中还蕴含浓厚的“北碑精神”。其笔画坚实、棱角分明,具有北方石刻特有的雄健、厚重与阳刚之气。文字的风貌与墓主人李克用的个性相契合,刚烈、果决、雄毅。碑文在书法的力度与节奏中,传达出一种武人的气势与统帅的威仪,使书法不仅是记录性的符号,更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可以说,该墓志铭以文字为骨、以刀笔为气,通过书写的力量塑造了墓主的精神肖像,实现了文字艺术与历史记忆的高度统一。
一方石志的文化回响
李克用墓志铭见证了唐室的覆灭与后唐的兴起,成为五代政治叙事的重要媒介。李克用虽未称帝,却以“晋王”之名承载了唐室正统的延续,墓志铭的撰文与书写即是对这种延续的礼制化表达。
从史学角度看,这篇墓志是研究唐末藩镇政治格局的重要史料。铭文中涉及李克用的家族世系、仕宦经历、功绩战役、属下将领及家族关系,弥补了《旧唐书》《新五代史》记载的不足。尤其是“奉命撰王源书”一语,不仅提供了卢汝弼仕晋的确证,也揭示了文学士人与藩镇权力的互动模式。
从文化角度看,墓志铭是沙陀族文化与中原传统融合的见证。李克用作为少数民族将领,其墓志以正统汉文书写,采用汉制葬仪,显示出沙陀族完全融入唐文化体系的进程。铭文的语言雅正、格式规范,体现出唐代士族文法的高标准,也折射出唐末民族交融与文化认同的复杂形态。
从艺术史角度看,墓志铭代表了晚唐至五代石刻艺术的典型风貌。它兼具宗教象征与政治礼仪,装饰图案与书法布局协调统一,是集文学、书法、雕刻于一体的综合艺术作品。其隶书风格在唐代碑刻谱系中独具特色,对后世墓志书风的传承与北碑风格的延续均有影响。从更深层意义上说,这方墓志是历史记忆的物质化,它让后人看到乱世中忠义与豪气的延续。
如今,这方《李克用墓志》陈列于忻州博物馆。青石之上,依稀可见千年前的刀痕;灯光之下,仍闪烁着铁马金戈的余韵。它既是一段历史的终章,也是文化记忆的永恒符号。石刻虽静,却在无声述说着唐风晋韵,以及一个王朝的落幕与新生。(高嘉璇)
(责任编辑:卢相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