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雁门关到平型关百二十公里,不是在地理上从一座关隘到另一座关隘,而是在文化长廊里从一部古典走向另一部传奇。
对两关的向往,源于课本的认知,更在三十多年前那个深秋的偶遇中愈发强烈。
1989年的9月初,我从怀仁赴忻州。汽车穿过一段悠长隧道的时候,邻座友人指着左侧从烟雨蒙蒙中扑面而来的山脊道:“看,那便是雁门关。”清晨的浓云薄雾间,远山如黛,白雾如纱,长城忽隐忽现于一派棕黄深绿之间。有“中华第一关”之称的雄关,就这样以巨幅山水油画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岁月弥久,那初遇中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气韵,便一直惊艳着时光。
“雁门一关,塞北江南”。这片浸润着三千年历史的土地,本就是中原与塞北的天然分界线——以北是广袤草原,匈奴、突厥、契丹等游牧民族在此逐水草而居,尽展草原文明的苍劲;以南是太原盆地、忻定盆地的沃土,农耕发达、烟火繁盛,有着堪比“江南”的富庶。自西周始建、春秋战国成为军事要隘,李牧在此成为一代名将战神。秦统一后纳入万里长城体系,这座关隘便成了两种文明、两种风貌的鲜明界碑,更扼守晋北的咽喉,抵御着游牧民族的南下。因此,自古就有了“得雁门者得中原,失雁门者失天下”的说法。往事千年,雁阵惊寒。李牧屯兵戍边时的烽火未熄,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的旌旗便在此猎猎作响;昭君出塞的车辇曾载着和平期许缓缓西行,文姬归汉的胡笳声也曾掠过隘口。承载千年战事的石板路上,过往的铁血丹心早已不是史书和武侠故事中的文字所能描述,而成为雄关风骨的永恒印记。而今,我随市里组织的“礼遇道德模范基层宣讲行”活动,终于踏上了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沿十八弯盘旋而上,远山已覆上薄薄的冬雪,关楼雄踞峰峦隘口,风穿隘口而过,衣袂翻飞。天晴、风烈、奇寒!雄关巍峨,荒野萧萧,游人寥寥,边塞诗中的苦寒之感油然而生。“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桑蚕不种麻。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那得桃杏花。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古人笔下的荒寒,恰与此刻关外的枯黄萧瑟相映,也让我暗自庆幸——从黄河大峡谷的保德出发时特意加穿了秋衣秋裤,可同行者早已武装上厚夹克和羽绒背心。原来我对雁门关的寒凉,认知终究还是肤浅。
顺着杨家将英雄群雕穿过明月楼,便踏入了景区。一条大道横穿关城,两侧店铺的幌子在风中摇曳,代县黄酒的琥珀色酒液在陶碗中漾着微光,酒香混着太原陈醋的酸香漫溢街巷,令人惊讶的是,这般冷天里竟还有应县凉粉的摊点。
踏着石板路上行,宛如步入历史的长廊:城门洞幽深如隧,深深的车辙印痕里,驼铃叮当与马蹄铿锵仿佛穿越千年而来。听导游细说才知,雁门关并非单指一座关,而是历史上通称的东陉关与西陉关。二者相距约5千米,山脊以长城相连、沟壑相通,形成东西呼应的防御格局。其中东陉关便是如今的景区核心,为明代迁建后的关城;而太和岭上的西陉关(俗称“铁裹门”),才是真正的古雁门关,北宋杨业于此成就“杨无敌”的威名,现代著名的雁门关伏击战,设伏地点便在其边上的黑石头沟。
了解了雁门关的古今变迁,登烽火台远眺时,更能体会其“一夫当关”的气势和“雄关漫道真如铁”的意境。关内向阳背风、远山含绿,关外草木枯黄、一派萧瑟。一道雄关划分出两种风光,却始终维系着一个民族的安宁与期盼。
寒风凛冽,旗帜飞扬,城头大鼓横列,有人握槌挥击,铿锵激越,声震山谷。脑海里不由得回想起屠洪刚那句有名的唱词:“我站在烈烈风中,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金戈铁马仿佛就在眼前的沟壑闪现。
从雁门关驱车向东北而行,晋北群山连绵起伏,上午的烈风奇寒渐消,下午抵达平型关时,已是无风晴暖,得以从容观览。
这座始建于明代的关隘,因地势狭窄如瓶,古称“瓶型关”,后演变为现名。它坐落于恒山与五台山的交汇之处,东控太行,西屏雁代,本就是晋东北重要的交通要道与军事隘口,而真正让它声名远播的,是1937年9月的平型关大捷。这是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八路军取得的首次大规模胜利,极大鼓舞了全国军民的抗战士气。
有趣的是,平型关楼寨属繁峙,大捷纪念馆却坐落于灵丘,同行的繁峙同志谈及此事时难掩遗憾,因乔沟战场的核心区域恰在灵丘境内地势狭窄的峡谷内,选址亦是尊重历史事实。步入馆内,黑白照片里战士们坚毅的面庞、锈迹斑斑的枪械与军号,瞬间将人拉回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
关楼依山而建,青砖黛瓦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城墙顺着山势蜿蜒起伏,墙面上仍能寻见岁月冲刷的痕迹。沿石阶拾级而上,脚下的砖石坚固如昔,托举着人们更加清晰地回眸历史。站在关隘之上,遥望乔沟峡谷狭长的轮廓,两侧山壁陡峭,谷底道路狭窄,恰是伏击歼敌的天然屏障。不胜感慨,在戎马倥偬间,几个南方出身的将领是如何神奇地在北方的崇山峻岭间精准确定如此绝妙的穴位,风雨如晦的气象里,当年八路军战士摸黑冒雨运动潜伏于此,屏息待发又是何等的神勇刚毅。
关上长城间立有一块石碑,一面刻“大同”,一面刻“忻州”,有人笑言,在古代,这一步便跨出了半个国门。临近黄昏,远山如黛,残阳为天地镀上一层金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此情此景,再贴切不过。
从雁门到平型,一路山重水复,一路古迹遗存,一路烟火氤氲。两座雄关,一座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丰碑,见证着古代将士的戍边豪情;一座是抗日战争的胜利地标,镌刻着现代军人的救国壮志。它们如两颗璀璨明珠,镶嵌在晋北群山之中,以不同方式诠释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族精神。
夕阳西下,车窗外的山影与古迹缓缓后退,心中的敬意愈发浓烈——敬李牧、卫青、杨业们以血肉筑屏障的戍边之志,敬平型关将士们以生死赴国难的救国之心,更敬这片土地历经千年风雨仍生生不息的坚韧。
归途已暮,晋北高原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想起高定存《千年将士血,铸就雁门魂》中写道:“世间许多东西,历经时光重重磨洗,便能焕发灵性,生发出各式各样的美。”而今夜,列如长阵的风电大叶轮,正不停旋转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风车转动间,既搅动着晋北的晚风,延续着雄关的生机,更拨动着每一个铭记来路之人的心弦。(冯云)
(责任编辑:卢相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