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皮洛遗址出土的阿舍利技术体系组合
人类最早的历史阶段被称为“石器时代”,是文字被发明以前的史前时代,故又称“蒙昧时期”。学界将这个时代又进一步划分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旧石器时代从打制石器出现到大约1万年前截止,人类过着狩猎采集、居无定所的生活;新石器时代始于约1万年前,在此期间人类发明了磨制石器和陶器,有些社群进入农业经济和定居生活。
石器时代是人类这一物种形成、演化、发展最重要的时期。现代人类充满智慧的大脑、丰富的物质文明和高度发达的精神世界的种子,都在那个时期播撒、孕育;今天人类的一切技术与思想元素,都能在那个漫长时期中找到根基。而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历史角色,就是看似古拙但奥秘无穷的石器。
石器,破译远古历史的密码
我们是如何知道在遥远的历史时期存在过石器时代?这要归功于石器这类珍贵的远古文化遗产。
很早以前,人们就对偶然被发现的有别于自然石块的人工石制品表现出极大兴趣与探究欲望。中国古代把新石器时代的磨光石器称为“雷公石”“霹雳石”等,认为它们是电闪雷鸣的产物。欧洲也是如此,将远古的石器称为“雷矢”“神箭”等。十七、十八世纪,在西欧一些地方多次发现非自然的奇石与已绝灭的哺乳动物化石共生现象,有时人类遗骸也一起出土。这使学界认识到,这些看似稀奇古怪的石头其实是远古人类制造并使用的工具,人类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石器时代”逐渐成为大家的共识。
东汉初年,袁康在《越绝书》中载:“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禹冗之时,以铜为兵……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可见当时的先哲已经萌发了上古存在石器时代、玉器时代、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的概念。目前最早的石器发现于肯尼亚一处距今约330万年的遗址。从那以后,石器作为古人类最主要的文化标识登上世界舞台,经历了一系列技术模式的演变,从简单到复杂、从粗陋到精细,直至发展到今日人类工具箱中包罗万象、无所不能的精工利器。
过去的人类离我们太远,他们的行为方式我们无法直接观察,他们的演化过程也缺乏史料记载。但石器是远古人类的作品,保留了很多古人类相关信息,我们可以透物见人,加以分析和解读。通过实验模拟、残留物提取和显微观察等科研手段,研究者会在石器使用部位上提取到加工特定对象所形成的使用痕迹和残留物,据此使人类砍伐树木、割肉剥皮等生产生活场景得以复原。石器的形态和疤痕特征都是信息载体,记录了人类的技术特点和思维活动。
石器大多被深埋在层层叠叠的泥沙层中,随沧海桑田的变迁而不断富集文化的积淀。时代越早,埋藏位置越靠下。我们可以把赋存石制品等文化遗存的遗址地层当成一部地书,按时代早晚堆积形成的每一个层位相当于一张书页,而人类化石、石器、用火遗迹、动植物遗存等就是记录历史事件与过程的文字。只是这样的地书无法被直接阅读,需要考古学家将排列有序的文化层年代测定清楚,将遗物与遗迹转化成大众可以读懂的文字,这部地书才能转变成史书,成为传播知识、愉悦大众的文化产品。
石器是史前人类留给子孙后代的文化遗产,是今人了解历史、破译远古谜团的密码。它们标记出远古时期存在哪些历史过客,哪些地方被他们踏足,哪些资源被他们利用;记录下哪些工具被制造,哪些技术被发明;同时它们又是文化符号,标注了人类思想和心智前行的历程和自强不息、精益求精等社会属性的演变过程;记录了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能力的发展和人地关系演化的历史,为当代人类架起通向过去、回访先祖的桥梁。
石器,古人类生存的利器
人类没有翅膀,不能像雄鹰一样自由飞翔;没有尖牙利爪,无法像猎豹一样予取予夺;也没有大象那样庞大的身躯,不怒自威。人类本是灵长类动物中的一个弱势群体,我们的祖先靠什么获得资源、保障生命、延续种群、攀升到食物链顶端?答案应该是多重的,但其中断不可缺少一点:人类拥有石器。
石器是远古人类生存的利器,它延长了人类的手臂,弥补了人类肢体机能的不足。它们既是狩猎采集、获得食物的工具,也是与凶残的食肉动物搏击、护体防身的武器。随着时代的推进和技术的提高,石器越来越精致,种类越来越繁多。长柄石矛可以在安全距离内搏杀猎物;石球可以被连接在投石索上高速抛出,击打逃逸的猎物或来袭的猛兽;弓箭的出现使人类有了远距离射杀猎物和消灭敌人的武器……人类的工具体系在阔步向现代迈进。
人类的工具箱中当然不会仅有石器,竹木器、骨角器都在旧石器时代的遗址中出现过。距今30多万年的德国舍宁根遗址出土数根修长、尖锐的木质标枪,遗址埋藏的大量野马骨骼应该是这类工具的杰作,类似的木器在中国云南甘棠箐遗址也批量出土过。距今3万多年的贵州马鞍山遗址还出土了制作精美、类别多样的骨器。这些石器时代的有机材料工具都要用石器削砍、制作才能具有工具的形态和功能。
旧石器时代的人类不但发明了石器,还学会了对火的使用与控制。有控制的用火缘于人类对野火的认识与接触,其中很可能受到打石制器时火花四溅的启示,至少人类打石取火这项重大技术发明与制作和使用石器密切相关。人类有了石器,可以砍伐,可以挖掘,由此发展出改造环境、建造房屋的能力。我们现在居住在温暖舒适的高楼大厦,岂能不知最早的建筑缘于石器,是石器开凿出了现代的物质繁荣与精神丰盛。
石器,人类演化的推手
工具的制作与使用对于人类这个物种的形成和演化至关重要。人类历史经历了从初级到高级的演化阶段,与此相应,石器技术也依次出现旧石器时代最初阶段的奥杜威模式、早期阶段的阿舍利模式、中期阶段的莫斯特模式和晚期阶段的石叶与细石叶技术模式。虽然这些技术模式在世界各地并非以同样的速度与方式更新换代,但技术进步与工具复杂化、精致化的大趋势是一致的,说明人类体质的改变与技术的发展如影随形、相辅相成。
石器等工具是身外之物,人类将自然界中存在的物件加以改造,以弥补、延伸人类肢体的功能。因此,制作工具,尤其是制作复杂工具,开启了人类与物理世界对话的一扇大门,人类开始对身体之外的物体进行掌控,并按自己的意愿改变。随着工具的制作与使用,人类这方面能力与日俱增,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细石叶工具便是极好的案例。
制作细石叶工具首先要把石头改造成特定形态的细石核固定起来,采取间接打击、压制等复杂技术,从其上剥离下细石叶,之后匠人将细石叶截断成刀片,镶嵌在骨柄、木柄上组合成利刃,使用中可随时用储备的刀片更换破损的刀片。这样的工具和配件便于携带、维修,成为高度流动的狩猎采集人群的生存法宝。如此复杂的工具制作,涉及对空间、形态、方向、硬度等物体性质的了解和认知,涉及对顺序、过程、步骤、因果关系的感知,需要双手与身体的协调。在此过程中,匠人间会发生学习、模仿、互助等活动,人的社会属性越发彰显。
实验观测表明,人类在制作工具时,大脑皮层的一些区域会有特定反应,尤其是布罗卡氏区。制作越复杂的工具,大脑越要进行复杂的思考,布罗卡氏区活跃程度越高,其结果就是人类该区域的相对面积比其他动物都大。而大脑该区域与语言能力密切相关,由此可以说,没有工具制作,就不会诞生人类的语言。工具制作还促使大脑重组,大脑会仿效制造工具的双手,依循双手和世界互动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改造这个世界。大脑额叶中的神经元会因手动作而放电,产生镜像神经元,发展出前额叶皮质,帮助大脑进一步分工,发展出自我意识和与他人互动的新模式。这个作用与反作用的耦合过程,引擎就是石器的制作。制作石器、手部变化、大脑发育、语言与心智发展,构成一个环环相扣、精彩纷呈的人类演化故事。
石器,来自远古的文化使者
石器,既是远古人类的工具,又是文化与历史的符号,记录了人类筚路蓝缕的演化历程,也标记着人类迁徙、交流、互动的线路。四川稻城皮洛遗址出土的十余万年前的手斧、薄刃斧、手镐等工具,讲述了从非洲起源的阿舍利技术辗转万里传播到东方,成为古人类开拓青藏高原利器的悠长曲折故事,期间的凄风苦雨、披荆斩棘、慷慨悲歌,只能在这些石器中找到蛛丝马迹。河北下马碑遗址出土的赤铁矿研磨器和用锋利石片镶嵌的带柄石刀,则讲述了现代人群起源与扩散的故事。这些文化标识以前只在旧大陆西部有所发现,现在出土于东方人类故乡的腹地,向我们展现着不同地区早期现代人群演化的不同路径和东西方人类自古以来的绵密联系,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根基已经深埋于旧石器时代的地层之中。
对于今天的我们,石器是来自远古的科学信使,是先祖派遣的文化使者。它们出现在布满科学仪器的实验室中,由考古人观测、解读它们传递的科学信息,书写远古历史缺失的篇章;它们来到博物馆的展台上,让社会大众了解远古的技术传奇,凭吊回溯先人百万年的演化之路;它们走进中小学的课本和图书中,点燃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热情,在他们心中播下探索未知、揭示本源的科学种子;它们现身考古遗址公园的剖面上,将历史与科学转化为文旅资源,造福当代社会,也提示着现代人群要牢记祖先,尊重历史,保护、传承先祖馈赠的宝贵文化遗产。
石器,使我们有了历史,有了根基,有了科学,有了文化,有了底蕴。静下心来,听,古老的石器在说话……
(高 星)
(责任编辑:卢相汀)